歷蓉蓉是一個心氣很高的人,當年讀書的時候是成績拔尖的學生。可惜一個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毀掉了上大學的機會。很早的就頂替父親進了工廠。這幾十年來,雖然靠自己努力,從車間一線的操作工調到辦公室做了文員。但她既無背景,又無學歷,知道自己的事業(yè)基本就到此為止,無非是掙份錢養(yǎng)家糊口而已。象很多同齡人一樣,她多多少少也把希望更多的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但好在她性格灑脫,倒并不是嚴苛的母親。江之寒在小學成績中下,初中中等,到了高一倒是考了個中上,而且還在重點中學。每到重要考試的時候,譬如小學考初中和初中考高中,江之寒總是能水平揮。對此她還是很得意的,她的很多朋友半真半假的說客套話,說你兒子是個聰明的,不死讀書,所以成績越讀越好,越重要的考試揮越好,上個重點大學肯定沒問題,以后你就享福了。別人說的未必是真心,歷蓉蓉倒是聽進了心里去,對此她是深信不疑的。
“媽,不等爸爸回來一起吃???”江之寒問。
歷蓉蓉說:“你真是睡糊涂了,你爸昨天說了今天加班,八點半才能回來,叫我們先吃。我已經給他留菜了。”
江之寒的父親在很遠的郊區(qū)上班,每天單程在公車上消耗的時間都要一個半小時。這個時候在中州這個內地中等城市,要調換個工作非常不容易。絕大多數企業(yè)還是國營的,說起來是鐵飯碗,但想要換個不同的鐵飯碗卻是難上加難。江永文倒是有一個大學??频奈膽{,后來自己邊工作邊考的函授。他現在也算是廠里的技術骨干,但生性內向,不好與人爭,所以升職的機會也不大。幾乎所有認識的人都說江之寒相貌脾氣更像父親,但歷蓉蓉并不以為然。她心底總覺得江之寒骨子里更像自己一些,而且她也希望兒子能夠像自己一樣更外向,更擅長人際交往。
吃完飯,才不到六點半。夏日的中州,日落大概在八點左右。于是江之寒和媽媽打個招呼,說要出去走走。歷蓉蓉說也好,在家睡了一天,應該出去透透新鮮空氣。
其實江之寒就是想找個機會理一理自己的思緒,包括那些記憶的碎片。并不是說他的記憶消失了,只不過好像有些連接的絲線暫時斷掉了。譬如,媽媽不說父親加班的事,自己就沒想起。但她一提,江之寒馬上就有這個印象,是有這么回事兒。
母親所在的工廠是一家大型的國營印刷廠,是當年國家進行二線建設的時候就建立的,也有4o年左右的歷史了。廠區(qū)離江之寒家的生活區(qū)不過四五分鐘步行的距離。這個生活區(qū)里住的基本都是這個廠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屬。這個年代,商品房在中州還是極其罕見的存在,絕大多數人都住在企業(yè)的分配房或者單身宿舍里面。
江之寒繞著生活區(qū)和廠區(qū)慢慢走著,他很好奇地看著這些建筑和周圍的環(huán)境,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一樣,或者是需要某種程度的重溫來喚起一些舊的記憶。江之寒家的住宅樓也有1o年的歷史了,由于缺乏維護和這個工業(yè)城市嚴重的污染,樓的外面已經斑斑駁駁,失去了原有的顏色。主廠門上方中央的廠名是用馬賽克砌成的,由于污染腐蝕也掉落了一兩塊,給人一種衰敗的感覺。在這個夏天的中州,空調也還是稀罕物。對普通的工人來講,大概十家也就一兩家有吧。所以弄堂里,壩子里,單元樓的前面空地里,到處都坐著吃過晚飯在納涼的人,還有就在外面吃飯的人。
一路走過,都有人打招呼。歷蓉蓉在廠里的人緣頗好,雖然手里無權無錢,卻是個熱心的人。誰家有點吵吵鬧鬧的小矛盾,或是有些什么小困難,她都很積極的去調解或者幫忙。不管最后成與不成,大家多多少少也要領個人情。順帶著,江之寒在家屬區(qū)還算挺受待見。好歹江之寒讀著重點高中,成績不壞,在外還有一個老實和踏實的形象。在大人們眼里,這就算一個不錯的好孩子。一路上江之寒就忙著招呼阿姨好,偶爾夾著個叔叔好。中州這個地方,管有血緣的長輩,譬如爸爸的妹妹,也可以叫阿姨。而一般的長輩,譬如父母的女同事,則多是要在阿姨前面加上姓,譬如古阿姨王阿姨什么的。江之寒腦子里像一團漿糊,哪里記得住她們的姓,只好笑呵呵的叫了一路的阿姨好,倒顯得更親切幾分。背后一群老太太大嬸還在議論,之寒這孩子,今天樂呵呵的嘴巴還真甜。
這就是9o年代剛開始的國營工廠區(qū),有幾分親切有幾分嘈雜,有很多雞毛蒜皮的小紛爭,和更多是非議論的流。
把身活區(qū)拋在身后,江之寒默默地走在廠區(qū)圍墻的外面。整個廠區(qū)從山底直到山腰,如同整座城市一樣,是建在山上。圍墻的外邊是三百八十八步的梯坎。江之寒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整個廠區(qū)和生活區(qū)都籠罩在灰蒙蒙的氣氛中,給他一種壓抑的感覺,連路旁綠化植的樹,都由于空氣質量和無人維護,而細細的長不高。
雖然夢境已經模糊,但慢慢的隨著自己往上爬的步子,江之寒覺得自己的心緒卻慢慢的沉淀,慢慢的成序。而且似乎身體中注入了一些新的東西和新的元素,很虛的,但卻能感覺的到。是信心?是雄心?抑或是別的,他說不清楚。
但腦子里好像突然出現了一幅景象,無數的魚兒被激流帶動往前游,卻不知道路在何方,前面是什么在等著他們。而有一條魚卻高高的躍起,似乎看見了前面的支流,前面的水壩,和前面的危險。那雖然是瞬間的事情,而且很快被遺忘,但那魚兒似乎得到了信心,我可以與眾不同,我可以站的更高看的更遠,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命運。
江之寒握了握自己的拳頭,自自語道:“我可以的”。
“你可以什么?”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江之寒抬頭一看,雖然有1秒鐘的停頓,他還是想起這個皮膚稍微有點黑,眼睛亮晶晶的,笑起來有兩個好看的酒窩的,梳著兩條辮子的女孩是同班的同學吳桃。
“是你呀,小桃紅?!苯摽诙?。班里的男生給吳桃取這個外號,是因為她的名字帶個桃字,而她又喜歡穿紅色的衣服。
吳桃隱約知道自己的外號,但從來沒有男生當著她的面叫過。她漲紅了臉,說:“你們背后就叫我這個呀,真無聊?!?
江之寒愣了愣,意識到今天自己遲鈍的反應,但下意識的他補上一句:“沒有惡意啊,是因為你穿紅色衣服真的很好看。”
十年后的中學生也許可以熟練的互說我愛你,但在這個時間點的內地封閉的中等城市中州,當著面夸女孩子漂亮可是需要相當的勇氣。
“沒看出來你這么口花花?!眳翘业哪樃t了。小女生還沒被同齡的男子當面這樣正式的夸過。她有些慌張,下意識的回了一句,就跑開了,心底卻是有一點點開心,我穿紅色真的很好看嗎?
江之寒愣愣的站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平身第一次當面對同齡女性的贊美已經獻給了小桃紅同學。這可不是他一貫的風格。他笑了笑,我在變,不是嗎?我可以變得更好,也許。。。。。。也許,我還可以改變這一切---他望著灰蒙蒙的廠房和家屬區(qū)。也許,我可以是那條飛的很高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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