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了一瞬,道:“你靈魄上的印記,同我那小童子的一模一樣?!?
方儲懵了半晌,猛然抬頭。
那一刻,過去的許多場景山呼海嘯一般涌過來。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流落荒野,被邪魔陰物啃食的不成人形。他渾身是血,像一塊破舊血衣一般被棄在草木間,痛不欲生意識不清的時候,看見一輛漆黑的馬車在道邊無聲驟停。
他依稀看見一道高瘦身影彎下腰來,將他帶進了馬車?yán)铩?
從此,他有了一個叫“雀不落”的住處。
他像照夜城的許多人一樣,對城主總有畏懼。但他總依稀記得,當(dāng)初那道身影彎下腰來,伸手向他額頭探靈時,半垂的眸光溫和而悲憫。
他一度以為那是錯覺,有時候同寧懷衫那個傻子聊起這些,總會你一我一語地納悶,照夜城大小邪魔那么多,為何他倆會成為雀不落最長久的住客。
直到這一天,或許機緣巧合吧,他在數(shù)百年前的過去碰到了那個靈王。
他終于知曉,那道溫和悲憫的眸光真的存在過,不是錯覺。
***
方儲怔忪良久,又聽見靈王道:“這個模樣的印記,我只給那兩個小不點落過,你也看到了,這兩個小童子還好好地在這,那……你是從何而來的呢?”
有那么一刻,方儲是想回答的。他很想告訴面前這個人,他從數(shù)百年后而來,在那個時候,世間已經(jīng)沒有靈王了,倒是多了一個邪魔叫做烏行雪。他想提醒面前這個人,或許能幫他避開一些禍?zhǔn)隆?
但將要開口的時候,方儲還是猶豫了。
他不確定這樣說完,所造成的影響是好是壞。
更何況,他也不能完全確定,面前這人真就是當(dāng)年的靈王。他需要再多一點證明,這樣才能穩(wěn)妥一些。
比如見到同一時期的天宿?
一個人還有可能是假扮,兩個人就有些難了。
方儲遲遲不答,靈王倒也沒有惱。
他只是笑著嘀咕道:“小時候傻得可以,這會兒防備心還挺重?!?
外面小童子忽然叫了他一聲:“大人,天宿傳了一封書信回來了?!?
靈王拎著面具,抬簾出了門。
方儲松下肩,忽然聽見耳邊響起一道模糊的聲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方儲?!?
他身形一僵,轉(zhuǎn)頭四顧,就聽見那聲音又道:“不要張望。”
這一句字多一些,聲音便沒那么模糊了。
方儲滿頭霧水,嘀咕道:“天宿?”
“嗯?!蹦锹曇魬?yīng)了一句。
方儲靜了片刻,極小聲地問:“你是哪個天宿?”
那聲音:“……”
沒等對方回答,方儲立刻反應(yīng)過來。如果是數(shù)百年前的天宿上仙,就不會管他叫“方儲”了。
我這問了一句什么蠢話,這下可好,天宿鐵定不搭理我了。
方儲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
就聽那聲音又響起來:“沒有。”
方儲一驚。
至此,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這是某種不會被他人察覺到的傳音。
方儲試著在心里問道:“天宿,你在哪里?我們城主呢?跟你在一塊兒嗎?”
蕭復(fù)暄的聲音響起來:“他在。”
他頓了一下,又沉沉道:“我們在太因山。”
方儲:“太因山?”
倘若說落花臺是魔窟照夜城的入口,那么太因山那座三十三層通天高塔就是仙都的入口。
在現(xiàn)世,仙都崩毀的時候,太因山和通天高塔跟著一并塌了。如今他們在數(shù)百年前,仙都還在,太因山和通天高塔自然也在。
方儲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我在仙都!所以你跟城主就在仙都正下方?”
蕭復(fù)暄:“嗯?!?
方儲朝外間屋子瞄了一眼,心跳突突變快,他問:“你們是要上來嗎?”
***
臨近極北,曾經(jīng)的“皇都”旁邊,有一座終年雪封的高山,那山遠(yuǎn)望皆是白色,山頂還有一座同雪一樣白的高塔。高塔一共三十三層,最頂上那層永遠(yuǎn)縈繞著云霧。
倘若有人登上塔頂,沒入云霧就會發(fā)現(xiàn)那上面別有洞天。穿過云霧,就是仙都那段高高的白玉臺階。
來亂線找方儲的蕭復(fù)暄和烏行雪,此刻就在塔下。
但他們并沒有立刻沿塔而上。
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個仙都的存在十分古怪。
烏行雪曾經(jīng)斬過數(shù)不清的亂線,那些亂線的起始總在人間,因為人間才會被生死所困,才有人貪心不足想要重頭來過,才會牽連出那么多的亂線。
所以在那些亂線里,人間是清晰的,仙都卻始終模糊,就像鏡中花、水中月,只是現(xiàn)世投照過去的虛影。太因山巔的那層云霧之上,不該有能比擬現(xiàn)世的靈臺天道,也不該有真正能斬亂線的靈王。
但這條亂線卻不太一樣。
或許是因為它雖由封家而起,卻有仙首花信摻和其中,以至于這條亂線的起始不再僅僅是人間,它把仙都也牽了進去。
蕭復(fù)暄百般嘗試,成功傳音,確認(rèn)方儲位置的那一刻,烏行雪低聲道:“怪不得……”
蕭復(fù)暄:“什么?”
烏行雪抬頭看往云霄之上,道:“怪不得這條亂線會成為最特殊的例外,因為這條線上居然有仙都。”
蕭復(fù)暄蹙了一下眉。
烏行雪戳了他一下,道:“你問方儲,他這會兒在仙都哪里?”
其實不用問也能猜到,方儲自己不可能無端摸去仙都,只可能是被人帶上去的。他只是一抹靈魄,會將他帶上仙都的,還能是誰?
蕭復(fù)暄不用問,就蹦了一句:“十有八·九,坐春風(fēng)。”
但他還是傳了音,果不其然,方儲答道:“我在城主……哦不是,以前的城主這里。”
烏行雪的表情頓時復(fù)雜起來,咕噥道:“還真有個靈王?!?
他想了想,又戳蕭復(fù)暄一下:“你再問他,那靈王是何模樣,戴著面具還是摘了面具,露過真容么?”
問這么多話,其實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確認(rèn)一番,仙都上面的那個靈王究竟“真”到哪種地步。
蕭復(fù)暄自然知道他是何意,傳音給方儲時,只說了一句:“你所見的那位靈王,同他有多少區(qū)別?”
方儲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回了一句:“他?誰?”
過了片刻,他又“噢”地明白過來:“天宿你的意思是……這個仙都的靈王與城主有多少區(qū)別是么?”
方儲小小咕噥了一句,這才發(fā)現(xiàn),蕭復(fù)暄同別人說話時,很少會用“烏行雪”這個名字,更不可能用“你家城主”之類的稱謂,總是用“他”。
而他每一次叫“烏行雪”,都只對著本人。
“我看看?!狈絻Τ烈髌?,道:“我當(dāng)初在云駭?shù)脑憜柪镆娺^一眼,這個靈王就是那樣,好像……沒什么區(qū)別?!?
“也戴著面具,也拿著劍。這會兒面具摘了拎在手上,長得也同城主一模一樣。說話語氣挑不出差別。嘶……啊,有一個!”
他描述了半晌,終于找到了一點區(qū)別。
蕭復(fù)暄沉聲問:“什么?”
方儲道:“他腰上沒掛鈴鐺?!?
“沒有夢鈴?”烏行雪愣了一下,道:“是從來沒有,還是?”
那邊方儲沒了音,似乎想辦法去打探了。
過了許久,方儲的傳音才重新響起,他說:“靈王出門去了,我方才想辦法套了那兩個小童子的話?!?
蕭復(fù)暄:“如何?”
方儲道:“這個靈王是有夢鈴的,但遺失了?!?
“遺失?”
“對。那兩個小童子說,靈王有一次到人間,不知誤入了哪個地方,再回來時,腰間就空了,夢鈴不見了。為此靈王有好一陣子心情不佳。后來這兩個小童子每次跟去人間,都會嚷嚷著說要再找找那個夢鈴。照理說夢鈴遺落世間應(yīng)當(dāng)是容易找的,那畢竟是仙寶嘛,落到誰的手里都會被爭搶或是艷羨的。必定流和傳說滿天飛。當(dāng)初花家關(guān)于“仙寶”的傳聞不就是如此么??傊?,不管遺落在人間哪里,應(yīng)該有些痕跡的。但靈王卻說不必找了,找不到的?!?
“找不到?”
“我也問了,怎么那么篤定找不到。據(jù)說靈王說了,那地方并非尋常人間,若是不小心落在那里,就很難再尋了。”
蕭復(fù)暄不知想起了什么,沉聲重復(fù)道:“并非尋常人間……”
烏行雪聞?wù)艘粫?,忽然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的夢鈴。
這些描述讓他驀地生出一個想法……
當(dāng)初關(guān)于花家的傳聞都說:花家的夢鈴是“機緣之下偶得的仙寶”,一直由家主花照亭看護著。后來大魔頭烏行雪去了一趟花家,那夢鈴便丟了??蓻]過多久,那夢鈴又回到了花家手里。接著,便是烏行雪殺上仙都。
很長一段時間,烏行雪都在猜測這其中的來龍去脈,猜測自己為何拿走了夢鈴,又復(fù)還回去。倘若還回到花家手里,他又是憑借什么在蒼瑯北域入的夢呢?
這時間節(jié)點怎么都對不上,似乎難以說通。
可如果……現(xiàn)世不止一個夢鈴呢?
如果這位靈王誤入的不是某條亂線,他那枚夢鈴也并非遺落在亂線里,而是落在真正的現(xiàn)世呢?
如果世間有兩枚夢鈴,那些矛盾的節(jié)點也就不再成問題了。
更重要的是,這說明,亂線上的這位靈王來過現(xiàn)世。如果他來過現(xiàn)世,那么在他眼里,現(xiàn)世算什么?一條“亂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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